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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二十六章煙雲一夢(八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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弦月之下,夜風乍起。清河劍劍身滴落下最後一滴混濁血水,劍光凜冽直入葉間。左衛面前的銳利劍氣劃掉一根枝桿來,切口整齊幹凈,卷起三分涼風。

左衛怔了怔,慢慢轉過身來。

“薛七殿早知道我在這兒?”

薛暮輕柔地擦著劍身,擡眼看了左衛一眼,繼續垂眸下去,“左無江到底被誰所傷?”

薛暮說這話的時候,語氣裏聽不到一絲波瀾,只是那月下如染血的玄衣,和他眸中映著冷光的清河劍,霜寒三尺,讓左衛滲出一層冷汗。

左衛憋了半天,他算不到薛暮知道真相之後的行動,不能貿然告訴他是誰,於是只道:“是縛麟陣。”

薛暮眨了一下眼,眸色似乎加深了一些,帶著半疑問的語氣道:“長卿山?”

左衛沒回話。而薛暮似乎也不需要他回話。

二人就這樣沈默著,直到薛暮擦完了三遍清河劍,收劍入鞘,那讓左衛深感壓抑的氣息才減輕了許多。

薛暮眸色淡淡的,問道:“還有事?”

左衛言語吞吐了半天,緊攥住自己的下裳,索性將自己的困惑問出來,“為何師姨向你表真心的時候薛七殿你不願,而現在卻又主動向師姨示好?”

夜風卷了草葉襲來,結界之外是另一種月明。

薛暮將劍背在背後起身,輕聲答道:“是我不知該如何選罷了。”薛暮像是沈重地呼吸了一下,隨後對左衛道,“好好照顧你師姨。”

這句話說得格外嚴肅認真,跟平時的不鹹不淡完全不同,那是真懷著關心跟擔憂的,說罷還有些欲言又止。

左衛楞了一下,沒來得及回話就看見薛暮一個人背著清河劍踏月而去。似乎他從未有過孤獨,一人來一人去,向來背著那把劍冊有名的清河,一身玄衣,眉眼冷漠地與殘肢邪祟擦肩而過,雲淡風輕地離開。

他像是一直在等一個終結。

事隔三日,雲生崖的小隊就進到了皇城裏。只是外面還帶來了仙山門派的傳聞,說是塵褸閣的塵息執掌預言了這次女修成氣,也就是說仙籍很可能被一個女修拿走。於是各個門派開始把仙籍名冊上的女修往各家各派地送,要他們去拉好感,去賺名聲,日後對選舉仙籍大有用處。而青梅也果不其然地接到了白鶴嶺的指示,可以暫離開瑯煊,先去走訪天道百家。

青梅看著書信無奈一笑。

“無江你早點去吧,這去晚了別家就被拉走啦。”一女弟子幫忙收拾著青梅的行李,眾人排著送青梅出去。

外面的棕紅色馬車格外眼熟,青梅收了收眼神,看見那些恭敬嚴肅的深綠色的綢面官服上。

“無江姑娘,皇太子讓我幾位來送姑娘出城。”一帶著紗帽的人微微低頭道。

師兄?青梅神色一緊,心跳加快,小心翼翼地問道,“有勞。敢問皇太子殿下可還有說點別的?”

幾個官員對視一番,搖搖頭道,“不曾。”

依照和彥的頭腦,若知道她是青梅,一定會通過各種方法給她暗示,讓她註意,讓她明白他已經找到她了。可現在這樣的話,理應是不知道她的身份了。

“煩請幾位替我謝過皇太子。”青梅低身行禮,便跟著人上了馬車。

左衛在後面看著,心想師姨明明說過她不擅長禮數的。

白鶴嶺的眾人看著遠去的馬車嘆道,“哎,也就只有咱們白鶴嶺有這個福,長卿山的那幾個女修想要皇家的人送,皇家卻說忙,沒去送。”

“這是表明跟我們白鶴嶺站到一起了?”弟子們對視一眼笑了。

青梅一路上倒是看見還幾個正準備出城的長卿山弟子,眾人見到青梅,光是看見她那身白色衣裳就知道是白鶴嶺的左無江。長卿山怎麽也沒想到,皇帝對他們好,太子卻對白鶴嶺好,這做法實在有些看不透。

出了城,青梅照著書信上的地址開始從最近的天道開始一一拜訪,等走完這圖上標註的六十多家,青梅怕是已經能羽化成仙了。

青梅遍訪天道百家的時候,情形果真如大家所言,動作快的女修早就搏得好感,這就使得後面到的必須費點心力才會被門派支持。

這雖然不是一個好任務,但也的確必不可少。

青梅精心把白鶴嶺的道服洗得發白光,入門報上名號的時候,那些門派的接見們還是會有些驚訝:“無江同門,原是白鶴嶺子弟啊。”他們帶了三分感概。畢竟當初有關於她的流言蜚語,是從雲生崖傳出來的。

青梅只是尷尬地一笑,對大家還是禮貌地一一拜過。

預仙籍的女修也算難得一見,所以就算門派的掌門不出,也會讓幾個有身位的出來看一眼。

因為青梅名聲實在多變,有的門派會直言不諱地問青梅跟雲生崖的薛暮到底是什麽關系,青梅便道:“我與薛七殿相識在雲生崖,我是他殿中弟子。關於之前的流言,我與他之前並不相識,是到雲生崖後相處地長了,我心生仰慕罷了。”

那看起來之前他們聽到的傳聞倒是真的,這二人當真是有感情的。

青梅趁機送上了一把白鶴嶺最普通的扇子,畢恭畢敬道,“諸位前輩,大家都知我是從底間上來的人,名不見經傳。這路上的一切,無論是長卿山上,還是白鶴嶺,亦或是雲生崖的同門,我都很感激。大家教了我很多,使我這幾年能加倍地成長起來,恩情定不相忘。早年曾在騏山有幸聽過秉慧大法師的課,這一生若真有緣仙籍,自然不忘根本;若真無緣,不去想那些閑事,人間時時都是好時節,繼續自己的修行。”

青梅這番話,平淡地一點也不華麗,卻讓眾人有些驚嘆。天道預仙籍的女修,有來端茶送水的,有捧著自家門派寶貝來的,也有青梅這樣感恩戴德的,極端一點的還會帶那麽一點威脅的意味。但從未有一個像青梅這樣將自己擺得端端正正,一套做完的。

這讓大家覺得,你幫她,她會牢記你的好;你不幫,她也得了秉慧的心得,不埋怨不記恨你。

這讓天道眾門派都覺得,是了,這才是天道女修該有的樣子啊。

六十七家天道門派,眾女修前前後後花了快半個月的時間才全部走完,等稍微聽到那麽點風聲動向的時候都已經快月底了。

青梅麟氣不夠,禦劍還是不穩,她騎馬回來的時候正巧碰見天空一邊晴,一邊雨,青梅將鬥笠的青紗掀起一邊了,雙眼輕眨,隨後亮了起來,變成了震顫與驚喜。

在交界處躺著的,不是上生星君還能是誰?

只見上生星君依舊穿著白衣,領口微敞,腰間是一條鮮紅的飄長腰帶,那腰帶被酒沾濕了一些,顏色深淺不一。

青梅下了馬走過去,還沒到身前,就有點濃厚的酒氣撲面而來,讓青梅胃裏忽然一抽。

星君聞聲轉過頭來,慵懶地擡眼,“喲,這不是左無江嘛?”

哇,活的。真的是星君。

青梅輕揉了一下自己的鼻頭,有些不好意思地問,“星君您這是才睡?”

上生星君晃晃頭,緩緩站起身來找了個石堆坐下,揉了一下眼道,“是才醒。”

聞這酒氣,一整壇是有了。雖然修了仙,成了仙體,看來這嘴還是在人間頗為寂寞。青梅看著星君這樣,腦中又迷迷糊糊地想起左豫來。前輩在人間是真寂寞,星君又寂寞什麽呢?

“星君您難不成又是喝醉了隨便飄過來的?”青梅取了自己的鬥笠拿在手中,踏過地上彎彎的白綠尾草,腳步輕緩地站到坐在石堆的星君旁邊去。

星君輕輕一笑,擺擺手,像是在說自己醉酒是不能回味起的往事一般。忽而,他看了看青梅手上的鬥笠,跟不遠處的那匹馬,指了指問道,“天道百家都拜完了?”

青梅頓了一下,也看了看那匹馬,轉身對星君點點頭,“拜完了。從前不知道天道的門派這麽多,這幾天見的人,可比以往十幾年見得都多。”

星君笑,隨後嘆了一聲,一雙手輕輕撐在石上仰頭道,“哎,我都不知塵褸閣怎麽知道要選女修的,他們放出這消息,提前也不跟我打個招呼……”

青梅趁機問,“星君您跟塵褸閣的那位執掌是老相識麽?”青梅好奇,“據聞塵息執掌如今已四百餘歲了。”

星君依舊保持著仰天的姿勢,張口有點孩子氣地道,“不熟,不認識,沒見過。”

天上的雲很輕,雲朵們極其緩慢地悠然飄動著,星君的眼裏全是天光的倒影,望不見盡頭。而兩人的左半邊,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陰沈沈的冷雨,稍微用力一嗅就能聞到泥土的味道。

自從天宮的傳話下來,他也就知道這次要選的人是誰,但上面說不用聲張,可以先跟修真界的塵褸閣配合一下。

配合一下,安排一個女修?讓塵褸閣散發的流言成真?

上生星君有些看不透了。

青梅也有些看不透了。

塵褸閣是修真界的活歷史,從當初修真界混戰,到見證了第一位仙籍誕生的塵息,上生星君理應見過正臉才是。

可青梅側臉的時候,看到上生星君的眼神,自己的滿腹疑惑消了大半,轉而輕聲問道,“星君您……有心事?”

上生星君頓了頓,索性從喉嚨裏發出一聲無奈的長嘆,“我是越來越看不清修真界的事了。”

這幾百年來,從混戰到立道,從建派到,什麽樣的盛衰更替、起落無常,他即便是沒親眼見過,也在授課跟自習時聽了、看了個遍,也是這樣的深厚的了解使得他在天宮的日子還算得上悠閑。只是現在,他總覺得自己陷進去了什麽漩渦裏。

青梅見上生星君的臉色越來越凝重,估計有什麽天上的事困住他了,便上前問,“星君您是在為選人的事為難?”

上生星君頓了頓,道,“也算是吧。”

青梅知不是。那也就是說,星君已經有仙籍人選,而且是唯一的那個。不如,她來試試?

青梅勾起唇角,有點壞笑道,“那,星君您看我如何?”

空氣還像一下子變得有些安靜,片刻後甚至感覺臉左邊天的雨聲都弱了不少,青梅的笑都僵在臉上,臉有點要抽了的感覺。

星君看了看青梅。雖然他是有那麽一點私心,但他知道最後的仙籍不是她。可像左無江這樣機敏又刻苦的女修,若真是上了仙籍,是極大可能成為一方優秀的神仙的。只是可惜……

星君斟酌再三,一個大膽的想法浮現在他腦子裏。星君試探地問,“若是我推舉了你,可天宮不願意可怎麽辦?”

青梅道,“上面不願就不願了,我知能得到您的認可就足夠了。”青梅一笑,漫不經心地說,“星君您知道的,我本願也不想當什麽神仙,何況在這些預仙籍裏,我不算最出色的那一個。其實星君你大可拿我做幌子,也順了塵褸閣的意思。到時候向大家宣告真正仙籍的時候,大家大吃一驚,還能順便給這個你稍微看得上點的我一些名氣,豈不一舉兩得?”

青梅輕松一笑,很明顯地看到星君眼中一點點的驚喜神色。星君本就是一個喜歡熱鬧事的性情,這種想法,他十有八九會感興趣的,青梅心中算是有了底。

她討好了那麽多天道的門派,學了那麽多的油嘴,可不是真為了默默修道的。

為抓住一個轉瞬即逝的機會,她快等得天都要枯萎了。

“你當真?”星君問道。

青梅笑,“當然當真。”

星君隨便一躺說,“容我想想。”

星君這一想,便是小半個時辰了,晴天跟雨天來回更替,青梅看得出來星君很是糾結。不過最後,星君果然撐起自己的身子來,對青梅道,“我想好了,就如你所言。我本來就不太愛受拘束,這樣聲東擊西的感覺倒是和我心意,就是有點委屈你。”

青梅擺手道,“不委屈不委屈,好歹到時候也能讓我在修真界裏出出名啊。”青梅笑。

在女修門互相走訪的這段時間,瑯煊方圓十裏的邪祟都被雲生崖清理得一幹二凈,長卿山跟白鶴嶺則留下來給這些染了戾氣地方埋靈符,起結界,好消除邪祟殘存的汙穢。長卿山的弟們們走陣時候,總是有異樣的感覺,像是存在異道一般。

“薛七殿,我們好了。”拿著陣靈的人朝薛暮恭敬說到。

薛暮轉身,帶著雲生崖的三五人,“準備去下一個陣點。”清河劍應聲而出,劍上偏冷的輝光印在那身玄衣之上,薛暮踏在劍身上,禦劍而行。

身後的天道們也紛紛緊跟其後,可大家腦中一直盤旋著一個想法:薛暮的身上,似乎存在異道。

但大家看著眼前的人,沒敢說出來,只是幾個眼神交換,依此安定彼此有些起伏而恐懼的內心。

青梅這邊上生星君才略感欣慰完笑了兩聲,身子一斜,便從懷中掉出一卷畫紙來。星君失神的眼神一閃而逝,隨後雲淡風輕地將那卷得一絲不茍的畫紙遞到青梅手中,道,“送你了。”言罷,還有點小聲道,“大可對仙籍多貪一點的。”

青梅對後半句置若罔聞,只是低頭謝過,將鬥笠背在背上,緩緩展開那幅特殊材質的畫。當畫像映入眼簾,青梅先是楞怔了幾下,眨巴眨巴眼睛,偷偷瞥了上生星君一眼,長開的嘴就再收不回來。

那畫像,就是百年前長卿山專程找畫師繪制的上生星君畫像,限量一百張,一張一金,時至今日現在基本已經絕跡,所以青梅上了那麽多次的天識課都未見過一次。

青梅展開畫來仔細端詳。

畫上的星君應該是才上長卿山不久,身上的煙火氣還沒完全褪去,卻又沾染了天道的仙氣,看起來迷迷蒙蒙的感覺,充滿一種飄渺的幻想。若是別人,這樣的畫面看起來可能就會有點詭異,但上生星君五官端正,雖算不得十分好看,但卻清落幹凈,在透光的畫面上,連纖細的睫毛都錯落地能根根分明,整個人清澈地很。

而上了仙位之後的星君,整個人就像在桃花春水中泡過三十日,撈出來已經是能笑得醉人了。

青梅好像忽而明白,為什麽那個與星君只有一面之緣的姑娘,願意空等星君十三年了。

青梅雖心中一動,倘若自己真能成仙,又是什麽如何的呢?

可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,就被青梅搖搖頭給殘忍扼殺,她道,罷了,我知道星君選的不是我。

離上生星君在杕社仙山的名冊宣讀已經過去了四十三日,星君之前宣告過要在第六十六日開辦仙籍慶典,為此需要為這天道重大又喜慶的宴會選取一個名字,星君想了好久都覺得不好,現在正巧碰見青梅,便讓青梅想一個來聽聽。青梅略微思索一下,緩緩道,“星君,無江會將其取名為,東海南山。”

東海南山,福壽雙全。長樂無疆,渡劫成仙。

星君眉尾一挑,雖不知這名字到底好在哪兒,但他心裏覺得,這是個值得寫上天識課甚至是修真界史冊的慶典名字。

“好,如此,就稱其為‘東海南山宴’罷。”星君如是說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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